【网文问切】
作为一种新颖的修辞方式,表情包已经兴盛一段时间了。一张张表情生动的图片,穿插于往返的微信对话中,增添了特殊的情趣。传统信函的客套老话是“见字如面”,如今微信发放的福利是表情包。由于图像空间的敞开,网络世界的文字社交更加活跃。诗一般的排比句一本正经,种种比拟、隐喻缠绕烦人,一个表情包图片瞬间传达了多重含义。不久的将来,表情包会不会形成新型的符号体系?表情包生产的快速发展间接地证明了人们的喜爱程度。如同邮票、火柴花或者各种版本地图的收藏,表情包正在成为另一种来自网络的收藏项目。一个人的微信发出一张有趣的表情包图片,另一个人回复了一张更为可笑的表情。双方你来我往,分别亮出表情包库存,力争技高一筹。这种游戏与成语接龙几分相像,所谓的“斗图”替代了“斗嘴”。一些人甚至觉得,没有表情包的对话索然无味。现在,人们还想考察的是,这种修辞方式隐藏了多少潜力,涉及哪些文化观念,能否走得更远?
正在逐渐形成独异的语言风格
人们首先意识到,表情包是读图时代的产物。古人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因此,“圣人立象以尽意”。许多事实证明,历史上存在另一个古老的读图时代。然而,表情包出没于网络空间的时候,相当多的图像已经与“圣人”推崇的严肃、庄重、敦厚、质朴相去甚远。从博物馆、画廊、各种型号的照相机到二次元空间,众多图像体系正在共同装饰现代社会的各个层面。这些图像体系分别拥有独特的文化脉络。
无论是隐于深山的岩画、士大夫笔下的山水花鸟,还是来自民间艺人的剪纸或者年画,种种图像的风格与渊源大相径庭。表情包创意古已有之,例如中国古代戏曲的脸谱。脸谱是通行于剧场的表情符号。通常,红色绘制的脸谱表示忠义刚烈,黑色绘制表示正直勇猛,白色绘制往往作为奸臣的标记,如此等等。油彩绘出的“表情”与生旦净丑的相互组合,业已在幕布背后规范了众多角色的性格类型。这些角色鱼贯步入戏台,脸谱制作的表情包与角色的言谈举止事先构成了不变的默契。
日常世界纷纷扰扰,大多数凡夫俗子置身于种种人情世故,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然而,古代戏曲承担了传统的教化功能,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激浊扬清。因此,三尺戏台必须清晰地划分出善与恶的道德阵营,让观众在激烈的戏剧冲突之中识别忠臣义士与奸贼小人,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为了避免混淆人物信息,脸谱如同事先敲下的褒贬烙印。相由心生,这种观念是流行于戏台之上种种表情包的基本依据。道德褒贬与脸谱风格之间显而易见的呼应表明,古代戏曲擅长提炼与夸大角色的性格特征,进而归纳为某种相对固定的类型。这些角色代表了一个单纯而强烈的世界:是非分明,爱憎透彻,尽量祛除犹豫、妥协、矛盾、宽宥与谅解等暧昧的情感成分。
相形之下,孵化表情包的那一部分网络文化无法适应如此刚烈的气质。慷慨激昂的痛斥,义无反顾的赴死,撼人心魄的悲伤,令人动容的离别,古代戏曲垂青的那些情节过于严重,以至于不堪重负。如今的表情包是一种“软性”的符号,更为适合这一代人的温情与宽容,令人开怀的幽默显现了出色的智商与情商。遨游于网络空间,这一代人逐渐形成了独异的语言风格。对于他们说来,老先生文绉绉的用语有些迂呆,例如“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叔的自信仿佛有些生硬,例如“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他们轻松地发一个表情包:萌萌哒!
“萌”是许多年轻人倾心的形象风格。如同憨态可掬的孩童,“萌”不是咄咄逼人,而是适度地撒娇、讨人喜欢与甘拜下风。“卖萌”是这一代许多人共同认可的语言策略。当然,“卖萌”多半是故作幼稚。故作幼稚并非天真无知,而是以示弱的方式后退一步——那个棱角尖利的现实先由一批不苟言笑的“硬汉”扛一下吧。
表情包里存有“言外之意”
许多时候,表情包可供对付种种不无微妙的语境,甚至处理小小的尴尬:不想持续微信聊天了,发一个表情图片如同委婉的休止符;遇到几句华而不实的赞扬,再发一个表情图片表示感谢提携,同时表示尊敬与谦逊。另一些表情包通常作为客气话的形象替代,握手、抱拳或者咖啡与玫瑰花的图片,可以避免费神地字斟句酌——情真意切尽在不言中。如同语调或者口吻在对话之中的辅助作用,表情包可以为单纯的文字表述增色;更为重要的是,表情包时常作为另一种符号调节文字表述的分寸,制造缓冲,削弱尖锐的气势、不容置疑的果决或者周密分析形成的严谨。
所以,表情包覆盖的空间,往往是相对模糊的情感中间地带:既非大怒,亦非大悲,当然也不是大喜——往往存在些许微讽,一定的自嘲;伸出大拇指夸奖的表情包不是由衷的盛赞,而是带有若干礼仪与客套的成分;表明厌恶或者蔑视的斜眼、撇嘴并非义正词严的控诉,而是隐含某些嬉闹的意味。当然,这一代人也可能遭遇怒目圆睁、拍案而起的时刻:犀利、猛烈、刚硬、锋芒毕露。然而,愤然投身于激辩甚至山呼海啸的呐喊之际,他们语言之中的表情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姚明脸”“兵库北”“金馆长”被视为表情包的三个著名原型,但是,在我看来,表情包的美学资源很大程度上可以追溯至周星驰的嬉皮笑脸,追溯至金庸《鹿鼎记》的韦小宝,追溯至二次元动漫。周星驰、金庸或者二次元动漫不仅伴随这一代人度过青春期,而且赋予他们一张生动的笑脸。他们的经验之中,世界从未显出严峻的一面。无论遇到什么,先笑再说——一个笑脸相迎的表情总比冷漠或者古板好一些。周星驰之后,无厘头式的戏谑逐渐成为普遍的美学风气。显然,许多表情包的笑脸不那么正经,微笑的表情包透露出某些虚伪,“坏笑”“装傻”或者“搞笑”无不存有种种言外之意。或许可以说,微信对话张贴出来的仅仅是表情而不是真实的内心。表情包是与外部世界对话之际摆出的文化姿态,真实的内心藏在另一种语言叙述的故事之中。
对于人类文化中的深邃内容,表情包无能为力
表情包如此流行,表情包的教学课程应运而生,种种制作软件已经及时上市,工艺流程并不复杂——找一个表情填入现成的脸框即可。据说人类脸部的数十块肌肉可以调配出千变万化的表情,表情包仅仅截取肌肉撑到最为紧张的那一瞬。所以,表情包的首要特征是夸张。男子汉气概的不动声色成为过时的老趣味,表情包就是将不动声色改造为铺张扬厉的漫画。现实主义美学之中,不动声色是强大,是暗伤,是挚爱;相对地说,漫画是色厉内荏,是徒有其表,是虚张声势,动作过大的表情仿佛已经耗尽了内心的诚意。有趣的是,网络空间的表情包并未许诺言行一致。表情包是小人物的游戏,逗人一乐罢了,“言过其实”才是真正的可乐之处。当然,所谓“小人物”仅仅是一个虚拟;其实,表情包的主人公常常是“小动物”。
统计与分析表明,人们往往乐于将种种有趣的表情赋予小动物,猫、狗、兔子、公鸡、鸭子均是表情包队伍之中的常客。熊猫虽然体量庞大,然而性情温顺,不具攻击性,无妨与这些小动物为伍。相对地说,那些凶猛的大动物很难入选,例如老虎、狮子、老鹰、蝮蛇或者鲨鱼。这些大动物骄横跋扈,不怒自威,这种风格的表情包只能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更没有人胆敢借助神圣的龙制作表情包。小动物的特征即是“萌”。一只公鸡拖一柄缺口的菜刀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谁也不会被这种表情包吓住。没有人觉得强敌将至,如此装腔作势无非博人一粲。
“这一代人”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称谓。事实上,许多年长的人不忌讳使用微信表情包,展现自己拥有一个童心未泯的内心世界。尽管如此,这种修辞方式无法扩展到某些举足轻重的文本。人们很难想象,哪些表情包可以插入经济状况蓝皮书或者鉴定一个人品行的档案材料。哲学著作大门紧闭,社会学论文或者法学教科书拒绝联系。这时,人们不得不意识到,这种修辞方式仅仅徘徊于文化的边缘而无法涉猎正统的思想和学术。
文学可以吗?考虑到源源不断的表情包生产,人们或许可以放纵一下想象:未来的网络文学是否会出现纯粹由表情包组成的叙事或者抒情文本?对于表情包制作来说,喜怒哀乐的表述俱已纳入视野。然而,至少在目前,这种修辞方式仍然与文学存在很大的距离。
可以设计一个简单的实验给予证明:从李白、杜甫到如今众多现代诗人的作品,能否在不同诗行的缝隙腾出空间安放表情包?如果不愿意摧毁“诗意”,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相似的情况也将发生于小说领域。鲁迅的《狂人日记》无法向表情包开放,甚至带有相当戏谑风格的《阿Q正传》也不行。对于种种严肃的主题,表情包无能为力——如果不是造成损害的话。
迄今为止,人类文化之中最为深邃的那一部分仍然寄存于文字符号,另一些符号体系远未获得充当一个真正竞争对手的资格。在“读图时代”已经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概念时,这个结论是意味深长的。
(作者:南帆,系福建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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